明清以来,苏州地区涌现出很多成就斐然的私人藏书家,如明代的赵琦美、毛晋、钱谦益,清代的钱曾、徐乾学、黄丕烈等。他们要么身居高位,要么富甲一方,拥有雄厚的财力支撑其藏书爱好。
清代晚期的叶昌炽(1849年—1917年)则是其中独树一帜的存在,其家境贫寒、一生坎坷,但依然取得了不亚于前贤的藏书成就,堪称“清贫藏书家”。
南北朝 杨子华(传) 北齐校书图(局部)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家贫难守书
叶昌炽的人生经历可分为四大阶段,分别为:少年求学期、青年游幕期、京师翰林期、人生暮年期,其一生几乎都与贫穷窘迫相伴。
叶家在苏州世代经商,经济条件原先比较富裕。然而在叶昌炽少年时期(大致在1849年至1869年),苏州遭遇太平军战乱,叶昌炽随家人逃难至南通市如皋县。太平战乱后,昌炽“欲问当时钓游之迹,而父老尽矣”,墙垣倒塌,杂草丛生,故园倾塌,故人尽去,可见太平天国之乱让叶氏家宅、产业被毁,因战而贫,最终家道中落。
其后青年叶昌炽曾花费大量精力在科举备考上,这一时期的叶昌炽主要从事修志、塾师与幕僚三种文人职业,此三份工作本身收入不高,他又以备考科举为主,工作补贴家用为辅,收入必定大打折扣。
在此期间,叶昌炽还参与了《苏州府志》的编撰工作,此段时间的收入没有直接记载。相近时期修订的《新会县志》中记载了修志开支:“支总纂修金八百两正;火烛银二百两正;支分纂修金三百两正;支采访、绘图各先生下乡费用,共银一百二十四两五钱正;支开局至撤局一切杂项,共支银二百六十七两四钱正”。新会县隶属广州,在当时经济发达,几乎可与苏州媲美,因而新会县修志的开支,可做苏州修志开支的参考。叶昌炽在修志的过程中担任采访、绘图等职位,这些职务在修志过程中往往由数人担任,即使叶氏一人独挑大梁,累计不过124两,再平摊到七年的时间里,更是微薄。
修完府志后,叶昌炽开启了外出游幕的生活。他先后在柯逢时、潘祖荫与汪鸣鸾家家中担任过塾师或幕僚,此段时间收入也无明确记载。但清人汪祖辉在《佐治药言》中曾记载:“为童子师,岁修不过数十金,幕脩收入,或数倍焉,或十数倍焉。”
清代底层人士大多会从事塾师职业,竞争激烈,收入较低,汪氏所言的“数十金”实际上是指数十两白银;担任幕僚收入会高一点,比塾师相差几倍甚至几十倍。叶昌炽在潘祖荫、汪鸣鸾家担任幕僚,收入不明。但有一条证据说明其收入恐怕不高:叶母在1886年去世时,叶氏只能通过售卖自己最心爱的书籍,筹集丧葬费用。以叶昌炽一生对书籍的热爱,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,不会选择卖书。
光绪十五年叶昌炽进士及第,进入翰林院任职,就此开启在北京生活的十数年。他虽已考取进士,但翰林还未正式对其授予官职,属于准官员的范畴,俸禄不多。除此之外,翰林院官员有大量人情开支,又常为维持自己的清正形象,不能接受地方孝敬,因此许多官员常以借贷度日。湖南学子曾国藩,在京城任职翰林,因人情支出常常借钱度日。叶曾二人在京城任职时间相差不远,情况相似,但叶的官职比曾小,收入负担更重。可见这段时间叶昌炽虽考取了进士,但经济状况仍无太大起色。
1902年,叶昌炽被外派到甘肃担任学政,仕途迎来春天。按照同治十三年刊行的《钦定户部则例》所载:“正从三品岁支俸银一佰三十二两,京员俸米六十五石(担),八旗从二品散秩大臣照支三品俸”,除俸禄外还有养廉银,据《清会典》(光绪朝)所记载:“甘肃省道员养廉银各3000两”,叶昌炽的官位在道员之上,养廉银也应当在3000两以上,因此他的年俸应该颇为可观。但此时的清政府,历经了《马关条约》、《辛丑条约》的赔款,银根收紧,能否足额支付官员俸禄值得怀疑。尽管官员除合法收入外,还有其他收入,仅放在明处的“节礼”一项就是合法收入的五倍,更遑论其他,且目前尚未有资料能明确证明叶昌炽清廉自律。但叶昌炽晚年贫病交加,竟因不能支付医药费而售出一生藏书,他在日记中写道:“鄙人此举三十年精力所聚,弃如敝履,不过忍痛一割,为疗贫计”。通过这次卖书,叶昌炽仅得两千大洋。从叶昌炽晚年卖书的举动,可以从侧面映衬出叶昌炽清正廉洁的高尚品格。
叶昌炽《缘督庐日记》
全才超同侪
中国人藏书历史源远流长,先秦时期就有私人开始藏书,孔子就是其中的代表。那么应该如何定义一个藏书家呢?贫穷的叶昌炽还能被称为藏书家吗?
洪亮吉曾在《北江书话》中,把藏书家的活动分为五类:收藏、校雠、考订、赏鉴和掠贩,前四类是褒义,后一类是贬义,这种分类方式取得了比较高的认可度。
按照洪亮吉的分类,叶昌炽在藏书活动上的成就主要集中在收藏、校雠与考订三项。首先是“收藏”。因家庭拮据,很多价格昂贵的书籍叶昌炽都无法购入囊中。他最常用的化解方式是抄书,几乎贯穿其一生,直至死前仍在赶抄《中兴纲目》。在手抄的过程中,叶昌炽既节省了费用,又加深了对文章的理解。另外一个方法是购买便宜的明清当地人文集,其中以苏州先哲为主。叶昌炽只购买便宜的明清本,而且主要买家乡苏州的刻本,这样既能以有限的资金购买更多书籍,还能节省路费。这种方法启发了很多藏书家,重视乡土文集几乎成为晚清藏书家的共识,如无锡藏书家缪荃孙就曾在《常州先哲遗书正续集》里说:“欲传古人之书,当自乡先辈始……长守松揪,爱护此邦文献”。
其次是“校雠”。校雠亦称“校勘”,指同一本书用不同版本相互核对,逐字逐句地比勘纠错,以期形成最佳版本。书的版本越早错误往往越少,适合作为底本,因此宋元本是校勘方面的必备资料。宋元本书籍太过珍贵,民间甚至有“一页宋书一两金”的说法,潘祖荫还曾庆幸自己以三百两黄金就购得北宋本《公羊春秋何氏注》。叶昌炽缺乏宋元本,他的校勘成就主要在协助他人整理校订上。《缘督庐日记》中记载了相关事迹,如光绪二年,瞿氏兄弟邀请叶昌炽校勘铁琴铜剑楼藏书,他凭一己之力校订补辑《铁琴铜剑楼书目》的史、子部分;光绪十年,叶昌炽应潘祖荫之邀馆于其家,为其校刻《功顺堂丛书》;民国三年,为缪荃孙校核《江苏金石目》。叶昌炽将校勘当成自己一生的事业,临终前还在主持校勘宋本前四史。
第三是“考订”。考订家亦即考据订正经史的专家,常常以出土金石与传统文献相互结合,得到新的结论。金石价格颇为高昂,不是叶昌炽所能承受的。叶氏第一个化解方法就是经常寻访乡野里弄的金石材料,以勤化解之。在编修《苏州府志》时,叶昌炽就经常到田间地头访求各类金石碑版,他的金石资料大部分来自实地考察。其第二个方法是利用他人收藏来学习。叶昌炽的恩师潘祖荫是金石方面的大家,收录了大量金石器。叶昌炽在帮助恩师校勘的过程中,也顺带获取了大量金石资料。他的金石学成就集中反映在《语石》一书中,此书收录了八千多条石刻拓片,是其一生金石资料的汇总。该书不仅通论古代石刻,更初步建构了中国石刻学的理论系统,标志着石刻学成为一个独立学科。
凭借着在藏书、校勘以及考订上的成就,叶昌炽成为晚清藏书家中的殿军,王昶更是在《金石萃编·序》中说道:“凡经史小学、暨于山经地志、丛书别集,皆但当参稽荟萃,校其异同,而审其详略,是非全才末学能与于此。”称赞叶昌炽的博学以及在学术藏书上的成就。
叶昌炽 书札
公心为天下
叶昌炽为何能在经济条件如此窘迫的情况下,依然成为杰出的藏书家呢?这与他的人生经历、成长环境、个人志气都有莫大的关系。
古代文人一向以“三不朽”为人生目标,即“立德、立功、立言”。但是叶昌炽对读书、藏书的喜爱,恐怕还要高于对“三不朽”的追求。他参与了《功顺堂丛书》《滂喜斋丛书》《铁琴铜剑楼宋元本书目》《铁华馆丛书》等书的主要编撰工作,但几乎都没有署名。叶昌炽对此没有任何不满,反而觉得非常开心满足,乐此不疲。因为他在编撰的过程中,阅览了大量的珍藏书籍,开拓了自身的视野,满足了读书爱好。在《藏书纪事诗》序言中,叶昌炽自述“弱冠即喜为流略之学,顾家贫不能得宋元椠,视藏家书目,辄有望洋之叹”。通过帮助别人编撰校勘等方式,叶昌炽接触到很多大藏书家的毕生珍藏。
苏州浓厚的藏书氛围也深深地影响着叶昌炽。明叶盛在《水东日记》载:“苏州自国朝洪武以来,凡斯文盛举,未尝乏人。吾所知洪武壬子简会试士,十八人授编修之职”,苏州文风鼎盛,众多文人名士多喜收藏书籍。叶昌炽出生在苏州,被周围浓厚的藏书氛围所影响,从小就喜欢收集书籍。除此以外苏州有着发达的雕版印刷业,胡应麟说:“凡刻之地有三,吴也、越也、闽也。……其精吴为最,其多闽为最,越皆次之。”精美的雕版印刷为苏州的藏书事业奠定了技术条件。苏州私刻有名可考者有三百五十余家,常熟毛氏汲古阁共刻书六百余种,为中国私家刻书之最。苏州发达的印刷业,为叶昌炽这种收入较低的文人提供了收藏书籍的土壤。
叶昌炽不仅专注于私人藏书,更热衷于公共事业。叶昌炽在青年时期身处贫困却同样有惠及天下学子的志向,在推动私家藏书向公众开放方面做出极大贡献。在《缘督庐日记》中,叶昌炽批评了那些藏书不外借的行为。他晚年将藏书尽售于刘聚卿时,就曾说:“物得所归,亦不必求善价”,他生前收藏的碑拓大部分也辗转归入今上海图书馆。除此以外,叶昌炽积极推动私家藏书楼向公共图书馆转变,私藏变为公藏,各种珍贵典籍有更好的保存条件,学者们也可以一睹为快。在这股热潮下,各地开始举办了多场近代文献展览会,“凡先民手泽之所留,皆民族精神之所寄。”近代文献展览会以文献收集、展览、研究为一体,多方对私家藏书事迹宣扬,既弘扬了传统文化,又提升了民族士气。
作为晚清藏书界的殿军,叶昌炽在藏书史上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。叶昌炽上承吴中藏书传统,在帮助其他藏书家校勘过程中,积极助力目录学的发展;又受到“西学东渐”的影响,大力推动藏书事业向公众开放,更将自身藏书碑拓转赠给上海图书馆,让公众能够借阅研究。而思想先进的叶昌炽,也为我们勾勒出一位贫穷学子成为藏书大家的人生轨迹。吴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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校对 李海慧